井上靖的敦煌

 一:偶然

如果趙行德在考場外的大樹下沒有睡過頭,憑著他還不太壞的腦袋,和多年的備考,也許能考上個探花之類的,那麼也許就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,人生就這麼過去了。

但是他睡過頭了。

稀里糊塗從考場大院裡走出來,如果沒看見一個被處死的西夏女,也許他就回老家潭州府繼續複習,來年再來,偏偏這個瀕死的女人讓他對遙遠的大漠發生了興趣,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。

如果不是在戰場上多次體會那種出生入死的感覺,他可能還在儒家的中庸之道裡蹣跚。但在生與死的剎那,佛經更能打動他,他於是走近了佛。

如果沒有在烽火台上碰到那個回鶻女子,如果那個女子不是貴族,也沒有從那輪廓鮮明和弱不禁風的體態中透出那種攝人的力量,那種讓人據為己有念念不忘的魅力,那麼趙行德可能就不會與她有任何瓜葛,也不會看到她從城牆上的縱身一躍,沒有大將朱王禮的率部反叛,沒有讓尉遲垂涎欲滴的一對項鍊,也沒有沙州瓜州城池在大火中的一幕。

沒有這一切,也就沒有了千佛洞的藏書,沒有了那個神秘的敦煌。

偶然,必然?


二:漸遠

不論多麼珍貴的東西,有時也會淡忘。那是一時疏忽的偶然,還是人生的必然?緣分如同游絲,一吹即斷。

行德在興慶開始製作漢夏詞彙對照表,曾經的血戰,成了一場噩夢,以前的時光,成了“毫無樂趣,枯燥的日子”。至於曾經呆過的涼州和甘州,也彷彿遠在一個脫離現實的地方,不可能在前往。生活在興慶,簡直沒法兒相像自己有朝一日還的回歸前線。而那位回鶻女子如今也已成為遙遠的存在。起初,每想到那女子,行德內心便會有一種錐心的痛楚,臨別之際女子玉手的那份冰涼感覺,也會在他掌心復甦,但隨著時光飛移,一切也就漸漸遠了,淡了。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同那女子有過一夜姻緣。會不會只是夢中發生的事?如今他已沒有了要被那女子返回甘州的心意。

行德對她的感情,到底有多深遠?她對他的感情,到底有多深遠?

她本來已經逃出城外,但是因為心上人與他商定在城樓上見面,她竟跑回城內。不論這個情節設計的是否合理,她出現在城樓上了,也在那裡被行德發現,行德的心中一顫,注定了一個緣分。行德於是幫助她藏身,為她拿來水和食品,她認定她的心上人已經戰死,而託生為行德,有了一夜的深情。然而行德忽然接到命令,必須離開一年,他需要著人照顧她,別人不放心,只能是大將朱王禮了。但是朱王禮看到那女人,說這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,讓別人去照顧吧。朱王禮於是讓手下的回鶻人去照顧這個回鶻女。

“一定走嗎?”她問。 “一定,一年後回來”,“那我在這等著,請務必回來!”女人用井上靖的日語腔調哭著說。她摘下頸上兩副玉鏈的一副送給她。行德心一橫離開小屋,月光下,身影墨一般深深印在煙灰似的地上。

但是行德把她淡忘了,甚至是有意識的,兩年之後才又回來。

這期間,朱王禮沒有忍得住,把她據為己有。然而,英雄所見略同,她被夏王李元昊看上納去。臨別時朱王禮搶過另一副玉鏈作為紀念。這些,行德很久以後才知道。

對於她,行德只是四個男人中間的第二個,她是薄情還是無奈?


三:意象

她只是一個意象,薄情還是無奈其實無多大意義。她的意義是死去,去讓行德從此有個意象。井上靖讓她變成一個黑點,在城樓上一躍而下。那個黑點,從此根植在行德的心上。他對她到底愛有多深其實也不重要,他食言一年沒有回來,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但是那黑點帶來的意象卻從此揮之不掉,愈加深刻。

這意象,讓他又了一種感覺,有些東西可以舍,有些卻越纏越深。 “儘管思鄉情切,但捨命邊疆的意念已悄然盤踞心間。而且,他淺淺感到自己的心要去尋求某種絕對的東西,渴望以皈依的方式膜拜。他的心深深的被佛教吸引。”

他不太經常想起她,雖然想起她的時候,她的樣子還是很鮮明。他竟然感到一種持久的靜謐。不是對故人的情愛,而是一種掘除七情六欲之後對某種近乎純粹完美事物的感嘆。 “一切皆是因緣”,他開始引用佛教用語。

他開始想做一個大事業,就是把所有佛經翻譯成西夏文。那個黑點的意象,是他的佛。那把項鍊,是他的念珠。


四:報緣

物質對於行德來說,已不重要。他關心的,是佛所能提供的某種永恆。他脖子上的那副玉鏈,不具有任何物質意義,只是一個靈器。

但是對於尉遲這個曾經皇室,現今是匪徒兼商人來說,行德的那副的玉鏈,他懂得是特殊的材料,價值連城。他在戰亂中尋找的東西是更多的財寶。為了這副項鍊和更多的財寶,他願意告訴行德他一個可以躲避戰火的地方,千佛洞。

行德發現這個可以埋藏珍寶的地方後,想到的是:財寶、生命、權力,具屬個人所有,經典則不同,不屬於任何人。只要不被燒毀,擱在那裡就行了,誰也搶不走,誰也沒法據為己有。單是完好的放在哪兒,便已價值連城。

那些經書,於是被行德假冒稱珠寶,埋進了千佛洞。

行德在危急之中寫了一段話,是為他這荒謬偶然的一生的總結:

“維時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,大宋國潭州府舉人趙行德流歷河西,適寓沙州。今緣外賊掩襲,國土擾亂,大雲寺比丘等搬移聖經於莫高窟,而罩藏壁中,於是發心,敬寫般若波羅蜜心經一卷安置洞內。伏願龍天八部,長為護助,城隍安泰,百姓康寧;次願甘州郡主,承此善因,不溺幽冥,現世業障,並皆消滅,獲福無量,永充供養。”

行德在寫到甘州郡主那幾個字時,稍稍停筆。短短一瞬,眼前浮現出甘州高高的城牆上,化作一個黑點直墜地面的回鶻公主的倩影,她的臉龐比從前白皙許多,秀發泛出淡褐色的光澤,嬌軀也較前瘦小。歲月改變了行德心中回鶻女子的模樣。


五:尾聲

多年前讀過這本很薄的長篇小說,印象深刻。今天一天讀完,一氣呵成記之,再不重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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