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雪國

 雪國的冬天,是白茫茫的一片。

從家裡到學校的那段路,兩旁是莊稼地,但在冬天就是一片白色的雪野。走在路上,風夾著雪打著臉,腳下的雪沙沙作響。那是白天,晚上走這段路,那沙沙聲就不知是自己的腳步聲,還是後面跟腿鬼魂的聲音,嚇得他兩步一回頭,好像在鍛煉心臟肌肉的強度似的。

之所以那麼晚回來,是因為有些天,學校的表演隊要到其它鄉鎮演出,回來的時候,馬車把所有人拉到學校,從那裡各人再自行回家。有的人家更遠,但也許他們有伴吧,何況他最小,才十一歲。

他穿著媽媽改做的皮襖,帶著反毛皮帽,在大馬車上縮成一團,躲在其他大孩子的後面避著風。但是到了演出地點,他倒是主角呢。把皮襖皮帽脫掉,和一個叫楊國恆的小朋友一起有模有樣地對唱:我叫王小毅,我叫買買提,今年都是十八歲,個子差不離。 。 。

更多的時候,他站在大家的中央,唱一首他後來想不起來的歌,在歌的結尾,他拉著長聲,在那長聲裡,整個表演隊的歌聲冉冉升起,那是個很了不起的時刻。

他是怎樣進到那個表演隊的呢。以前有個音樂老師,雖然是個男的,但說話,站姿,手勢,都非常嫵媚。那時這個老師就讓他參加過一個碟舞,一群小男孩女孩,每隻手裡上下兩隻小碟子,由手指擺弄一合一開的。但是那個舞只在學校裡表演過。後來,來了兩個新老師,一男一女,是下鄉來的知識青年,有一次每個同學上台唱首歌,唱完之後,兩個老師嘀咕了一下,下課的時候,他們讓他放學後參加練習,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。

回家晚了,跟爸爸媽媽說了演出的事,爸爸說那就去吧,反正沒事幹。他說他認識那些知識青年,都是從吉林城裡來的,三叔四叔也曾經是他們一員,但是他們後來招工回去了,爸爸作為他們的老鄉,這裡的醫生,是他們的大哥,起碼,招工回城也許還能幫個忙。

在這座名字叫法特的公社里,夏天還好,冬天就很無聊。他後來懂了一點英文,覺得法特這個名字不可思議,漢語裡好像沒有什麼意義,但英語的意思卻是“命運”。

放假了,不演出了,他提出去城裡奶奶家。

從法特到吉林,可以直接做汽車,或者轉到縣里再轉火車。吉林是個四面環山,松花江流淌其間的山水城市。進入吉林的時候,總有一些隧道。每次過了隧道,他都感到一種興奮,覺得地質面貌有什麼不同,要趴在窗戶上看個不停。

在吉林,他總是到二姑家,因為二姑父有很多書。外國畫報,世界文學,等等。他讀著那些書,忘掉一切,直到二姑叫吃飯,才捧著一本書出來。

那一次的假期,那一次閱讀,讓他變化好多。表面上看不出來,內心卻波瀾壯闊。

他記得那篇小說裡的好多描寫。他覺得有些是他寫的。

在回去的路上,趴在車窗上,他的腦子裡都是那些描述:

“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,便是雪國。夜空下一片白茫茫。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。”

“已經這麼冷了嗎?他向窗外望去,只見鐵路人員當作臨時宿舍的木板房,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腳下,給人一種冷寂的感覺。那邊的白雪,早已被黑暗吞噬了。”

“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,不知怎的,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隻女人的眼睛。他大吃一驚,幾乎喊出聲來。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。他定神看時,什麼也沒有。映在玻璃窗上的,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。外面昏暗下來,車廂裡的燈亮了。這樣,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鏡子。然而,由於放了暖氣,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,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,那面鏡子其實並不存在。”

“在遙遠的山巔上空,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。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,退到遠方,卻沒有消逝,但已經黯然失色了。儘管火車繼續往前奔馳,在他看來,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。由於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,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。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。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,遮住了窗外的暮景,然而,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,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。是不是真的透明呢?這是一種錯覺。因為從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,彷彿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。定睛一看,卻又撲朔迷離。車廂裡也不太明亮。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。反光沒有了。他看入了神,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,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。”

“這當兒,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。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。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。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,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。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,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。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,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裡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。”

“那些暮景的流逝,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徵嗎?”

“溪中多石,流水的潺潺聲,給人以甜美圓潤的感覺。從杉樹透縫的地方,可以望見對面山上的皺襞已經陰沉下來。”

“她玲瓏而懸直的鼻樑雖嫌單薄些,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的閉上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節,光滑而伸縮自如,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。如果嘴唇起了皺紋,或者色澤不好,就會顯得不潔淨。她的嘴唇卻不是這樣,而是滋潤光澤的。兩隻眼睛,眼梢不翹起也不垂下,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,雖有些逗人發笑,卻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道微微下彎的短而密的眉毛下。顴骨稍聳的圓臉,輪廓一般,但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。脖頸底下的肌肉尚未豐滿。她雖算不上是個美人,但她比誰都要顯得潔淨。”

“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,彷彿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。沒有月亮。抬頭仰望,滿天星斗,多得令人難以置信。星辰閃閃競耀,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。繁星移近眼前,把夜空越推越遠,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。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,顯得更加黑蒼蒼的,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。這是一片清寒、靜謐的和諧氣氛。”

“然而,儘管山巒是黑壓壓的,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卻像茫茫的白色。這樣一來,令人感到山巒彷彿是透明而冰涼的。天空和山巒的色調並不協調。”

“他朝她望去,突然縮了縮脖子。鏡子里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。在鏡中的雪裡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。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。”

“山溝天黑得早,黃昏已經冷瑟瑟地降臨了。暮色蒼茫,從那還在夕暉晚照下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方群山那邊,悄悄地迅速迫近了。”

“轉眼間,由於各山遠近高低不同,加深了山巒皺襞不同層次的影子。只有山巔還殘留著淡淡的餘暉,在頂峰的積雪上抹上一片霞光。”

“她玲瓏而懸直的鼻樑,雖顯得有點單薄,但雙頰緋紅,很有朝氣,彷彿在竊竊私語:我在這裡呢。那兩片美麗而又紅潤的嘴唇微微閉上時,上面好像閃爍著紅光,顯得格外潤澤。那櫻桃小口縱然隨著歌唱而張大,可是很快又合上,可愛極了,就如同她的身體所具有的魅力一樣。在微彎的眉毛下,那雙外眼梢既不翹起,也不垂下,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,如今滴溜溜的,帶著幾分稚氣。。。。,而今天又滲入了山野的色彩,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;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,顯得格外潔淨無暇。”

“火車從北面爬上縣界的山,穿過長長的隧道,只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,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裡,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,向暮色蒼茫的峽谷駛去。山的這一側還沒有下雪。”

“沿著河流行駛不多久,來到了遼闊的原野,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, 從那裡浮現出一道柔和的斜線,一直延伸到山腳下。山頭上罩滿了月色。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。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色,輪廓分明地浮現出來。月色雖已漸漸淡去,但餘韻無窮,並不使人產生冬夜寒峭的感覺。天空沒有一隻飛鳥。山麓的原野,一望無垠,遠遠地向左右伸展,快到河邊的地方,聳立著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築物。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、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。”

他想起那天去看電影,看電影是他在城裡的另一項主要活動,通常也不知什麼電影,反正,有什麼看什麼。他看了《巴黎圣母院》,裡面有英俊軍官與埃斯梅拉達親熱的樣子,覺得不好意思。然後他又買了票去另外一個影院,他也沒看什麼名字,檢票的時候人家問,你小孩子看這個電影幹什麼,他說,什麼電影,人家說,《望鄉》,講什麼,妓女的事情。他於是想起他看的那個小說。他其實很想看,但是他看看周圍人詫異的眼神,回頭離開了電影院。

那個冬天,那個小說,那種感覺,那種描述,滲透到他的肌體,伴隨著他,抖落不盡。多年以後,他的審美,竟與其作者更加相近:

“最高藝術,必須是滲入人們靈魂深處並使之覺醒的東西,而不能止於短時美感。”

“一切藝術的終極,都是這(映在我的)臨終之眼。”

“索求美的精神,驗證美的本源,以個體追問整體的希求。”

“靜謐,悲憫和溫潤之中充滿虔誠與淨福。”

有個畫家叫東山魁夷,他說那個作者:“談論川端先生,勢必觸及美的問題。誰都要說先生是美的不懈追求者,美的獵手,能夠承受先生那銳利目光凝視的美,實際上不可能存在。但先生不僅捕捉美,而且熱愛美。我想,美是先生的休憩,是其喜悅安康的源泉,是其生命的映射。”

這篇的敘述者是我。講的是我的故鄉,也是我的雪國,和川端康成在我中學時代對我的影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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