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都風情與日本審美

    到日本,我尋找的並不是現代化都市。更何況,當代中國已如此現代,沒有必要到任何別的地方去尋找現代了。

    我尋找的是過去,近到四十年前的故鄉,遠到唐朝時的故國。日本彷彿是我們的化石,精緻的化石,不一樣的化石。

    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吉林市,奶奶家的延慶胡同,就像上面那張今天京都的照片一樣,雖然沒有這麼整齊乾淨,但是那份靜謐,那份電桿線網籠罩下街道的親切,別無二致。如今,吉林,或許大多數中國的城市,都被不倫不類的高樓佔據,那份兒時的感覺,只能到這裡的遠方回味。

    這樣靜謐的京都,也已經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。甚至在好幾十年前,作家川端康成就對畫家東山魁夷這樣說:“倘若現在不畫,京都就沒有了,務請在京都還有時畫下來!。。。看不見雲看不見山,不堪入目的西式高樓接連建造起來,從街上看不見山了。看不見山的都城,對於我不再是京都了。”

    對我來說,京都還是那麼靜謐,還是很美好,雖然我能感到,她已經不是那樣令人驚艷了,但能有這樣熟悉的感覺,已經不錯了。改朝換代,會讓人感到時間很久遠,即使時間並不長。我小時候的七十年代,好像日本人在的時候是上一輩子的事,其實四十年代他們不還在嗎?日本離開東北那時候不過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事。而如果沒有改朝換代,時間就好像並不久遠,比如今天離改革開放初已經四十年了。

    東山魁夷畫了一些京都,但我感覺有些遙遠,沒有現實那麼可親, 但色彩還是很震撼。

    對其中的一幅,川端康成寫到:

    “晚秋青蓮院

    巨楠新葉青欲燃”

    這“青欲燃”幾個字,與白居易的“日出江花紅勝火,春來江水綠如藍”相呼應,是一樣的印象派。我來京都,主要是尋找我童年的印象,大多數人可能沒有這樣的記憶,但可以尋找白居易的印象。

    我隨手照的幾張相片,也許有這樣的印象吧。

    也許是季節關係,這些山林竹海雖然很美,倒並沒有給我強烈的震撼,京都給我的震撼始於德川幕府的“宮殿”,二條城。

    德川幕府統治日本260年,這座宮殿卻是“極簡”。我說的不是德川如何廉政,多麼勤儉,不奢華,而是洗練簡潔的風格。這個宮殿雖然比不上比鄰的皇宮,更比不上中國的故宮,但它絕對莊重,高貴,也有威懾力。我說的是它的“極簡”,是一種風格。

    在這座宮殿裡,我沒有看到桌椅。想想看,在那個時候,整個大堂裡,幕府席地而坐,臣子也列隊席地而坐。不是用不起桌椅,而是不用,忍著,直到成為習慣,成為風格,一種極簡的風格。

    這個簡潔,也可以從庭院裡看到,幾乎都是樹,各種樹,雖然受中國影響有小橋流水,但沒有多少花,除了深淺不一的綠色,沒有多少色彩,也沒有多餘的裝點。

    我到了皇宮,依然是這樣的極簡。

    能做到這種簡潔,需要極大的自律。稍不小心,慾望舒適的心膨脹,就會挪入家具,多加裝點,植入花園,等等。

    我的感覺,日本除了櫻花,菊花,幾乎沒別的花,裝飾都來自樹,楓,松,藤,草,等等。

    這也讓我聯想起日本的餐具,一道道不少,但都是小小的飯碗,如小小的楓葉,這也是極簡,自律,即不過分。

    但是在不過分的同時,又要極致精緻。極簡的習慣為什麼會導致極致精緻呢?

    極簡需要自律,自律需要信念,信念需要哲學,哲學引導審美,審美浸透生活。

    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幾個國家把美和藝術緊密揉合到日常生活中,至少比別的國家更緊密。法國人、意大利人,他們就是要追求一種浪漫,一種藝術,一種美。

    日本是另一種,東方的一種。

    可以說,日本人所有文化的東西,都來自中國,但都更加極致。

    在奈良,我看到這樣的建築,宏大潔簡。雖然多次戰亂,已被燒毀幾次,但每次過後都按原樣重蓋。最近這個是一百多年前重新翻修過的。

    我想,唐宋時,西安、開封、洛陽等地一定有更宏偉的建築,日本人不會超越。但是現在,我們的沒有了,日本學到的卻還在,不僅是化石,而且是精緻的化石。

    包括我之前看到的神道,竹林,都是那麼井井有條,雖然顏色很絢爛,“青欲燃”,但非常自律。這就是他們的風格,他們的審美。

    正如,日語的很多發音,都和漢語接近,但又有些不同,與廣東話更接近。這是因為,一方面他們為了適應自己的發音習慣做了調整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自己改變了發音。是的,北方話,是被元朝改變了的。和服,大家都知道是吳服,但是我們今天不穿了。我們是大國,不在乎這些,變化快。所以雖然包括一切風格,但沒有固定風格。可以包括所有審美,但不拘一種審美。

    離開京都地區那天,從大阪到茨木,去看川端康成的博物館。他是影響我的美感意識最深的那個人。我寫過一個童年的回憶,叫《我的雪國》。

    在戰前,他沒有有意識地想做什麼關於日本審美的東西,戰爭中和戰後,面對一片蒼夷,他認識到自己要扛起推廣日本美學的責任。

    告別川端,好像少時的夢想得以完滿。

    走在茨木的街上,看到路兩旁具有極簡風格的房屋。

    人們常說日本人口很稠密,那為什麼很多這樣一兩層的房子,為什麼中國到處是高樓?我想,還是品味。

    然後,回到大阪,在這裡,我看到這源於中國,又不同於中國的城樓。夕陽下很美。

    我也去看了大阪交易所,門前有五代友厚的立像。他是日本金融市場的鼻祖。

    路上在一個幼兒園門前逗留,這是福澤諭吉等人明治維新期間宣揚西學蘭學的舊私塾。

    我寫過他們,有篇文章叫《蘇格蘭如何影響了中日二百年》。

    在書店裡轉了一會,買了幾本書,其中一本講極簡美學。

    從大阪回香港的幾個小時裡,我把這這本講日本美學的書粗略翻了一遍。日本的美學,也是熟知的了,即相對於西方人崇尚的“優婉美”,“悲壯崇高”和“滑稽”,日本欣賞的是“物哀”,“幽玄”,“侘寂”。其中“物哀”,簡單的說強調人的“見景生情”,…似乎我國的詩歌裡有很多這種情愫,但在中國日常生活中更是“人與人”,因此我們怕寂寞。歐洲人日本人耐寂寞。

    “侘寂”,或者,わび・さび,說明了那種簡潔。

    日本為什麼有國家的美學,系統性的美學,而我們不太好說?這肯定說來話長,也許用下面這個故事來講更容易,不過有些粗鄙。

    東亞的文化應有其精神之父,這就是東亞文化。中國是他的正房所生,這個家庭曾經有弘基偉業,但其子女耽於玩樂和權術,也由於列強環伺,戰亂頻繁,逐漸走了下坡路。這個家族還有旁枝,其中就有日本,暫且說成是二房。二房家早年清貧,兒女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吃喝玩樂,但聰穎自律,得以後來居上。同是一父,日本自然也可以以東亞後裔自居。但這與脫亞入歐之說有些矛盾,怎樣理解呢?

    日本明治維新時,要脫亞入歐,是福澤諭吉推進的。他的意思是:看看中國印度這兩個國家,我們的亞洲鄰居,如此髒亂,沒有紀律,他們的恥辱即是我們的恥辱,如果我們繼續像他們一樣,必然改變不了恥辱的命運,還會給精神先父污名,所以日本必須脫亞入歐。

    雖然比喻粗俗,但也有一定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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